作者 黃君度 諸君可知,司馬遷如何寫出“通古今之變”的不朽名篇《史記》?據他自己說,年少時遍游大江南北,調查古代遺跡和傳說故事——用今天的話來講就是實地考察,才能有對歷史洞徹的了解。2024年10月,我參加了單位組織的西北考察之行。雖非司馬遷式的周游歷覽,但在短短8天的行程里,乘火車穿過沙漠,坐飛機翻越雪山,漫步于漢代長城下,到訪西安、寶雞、蘭州、敦煌、武威這五個絲綢之路上的重要城市,尋覓偉大的歷史遺跡,在周秦漢唐的漫長時空里看見文明。“西北行記”系列是記錄,也是一次邀請,歡迎諸君攜詩酒書劍,隨我開啟這場穿越古今的壯游!
紅彤彤的朝陽漸漸升起,照亮原本朦朧一片灰黑的戈壁灘,使它呈現出可畏的暗黃,只有天邊一片祁連山的藍色淡影稍可慰藉人心。中巴車向右轉入一條新路,那雪山厚重的肩膀也被拋在身后,眼前盡是令人眩暈的茫茫大漠,到這時候才真正體會到古人所說的“空磧無邊”是什么滋味。
陽關遺址外的戈壁灘
幸而這種空曠孤寂并未持續太久,一叢深綠色的胡楊林出現在地平線上,其間還點綴幾絲裊裊炊煙。我們的車駛下溝谷,沿途的山坡上散布著星星點點的紅色磚房。這些小巧的建筑方方正正,四面墻上均有不少磚砌的漏孔,好像俄羅斯方塊一般。司機師傅告訴我們,這是用來晾曬葡萄干的曬房。那甜蜜果脯的名字瞬間勾起食欲,忍不住口齒生津。車經過濃密的綠蔭,樹下流淌著清澈的渠水,處處體現出這小小綠洲的富足與生機。
“看,那里是陽關!”不知誰發出一聲驚嘆,大家紛紛將視線投向遠處那座沙山,其上巍然矗立著一座夯土的古堡。兩千多年前,雄才大略的漢武帝“分置武威、張掖、敦煌,列四郡,據兩關焉”。位于敦煌郡的陽關和玉門關遙相呼應,分別控扼絲綢之路通往西域的南、北兩道。如今斯人、斯事已為歷史陳跡,陽關、玉門卻成為充滿傳奇的地名,吸引無數游人踏足這兩座大漢帝國的西陲門戶。
秦時明月漢時關
陽關建于漢元封四年(前107年)左右,西漢曾設陽關都尉鎮守。從漢朝到唐朝,這里一直是絲路南道必經的重要關隘。敦煌寫本P.5034《沙州地志》記載:“陽關,東西二十步,南北二十七步。右在(壽昌)縣西十里,今見毀壞,基址見存。西通石城、于闐等南路。以在玉門關南,號曰:‘陽關’(古人以山南水北為陽)。”說明唐時古陽關已毀壞,僅存基址。今天的陽關遺址景區內,其實早已沒有任何漢代關城的蹤影。山腳遍布砂礫的戈壁灘被當地人叫做“古董灘”,因地面曾暴露大量從漢到唐宋時期的古代文物而得名,當地人有“進了古董灘,空手不回還”之說。據在陽關鎮土生土長的司機師傅說,以前確實能在附近的戈壁上撿到古錢幣、箭頭之類的古董,證明了此地悠久的歷史。
1979年陽關遺址出土的漢代雙魚紋陶鼎
陽關究竟在哪里呢?作為關城,至少它不會建在山頂。那座標志性的山頂夯土建筑,其實是漢代的“石門烽”(因在石門山上得名)。它占據了周圍地區的制高點,現高4.7米左右、底邊長7.5—8米,原本充當著陽關的瞭望哨,周邊往來人馬在漢代士兵的眼里一覽無余。2017年,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啟動了“陽關遺址考古調查與研究”項目,或許考古學家們會告訴我們最終的答案。
穿過現代重建、模仿漢代建筑風格的新陽關關城,一座高達數米的大理石雕像與我們隔著廣場相視。他頭戴唐代文人的幞頭,左手拿酒杯,右手指向前方,在戈壁灘遼闊的背景映襯下顯得尤其豪邁。“勸君更盡一杯酒,西出陽關無故人。”在渭城客舍寫下這句千古名詩的王維,在歷史上并未踏足過陽關,但人們卻將他的雕像樹立在陽關前,讓他可以帶著酒杯和詩歌與古今旅人對話。我向王維揮手作別,感謝他的建議,此行我們沒打算深入元二要去的安西都護府(天山以南的西域地區),連樓蘭也只會遠遠眺望而已。
陽關景區王維雕像
王維曾經“單車欲問邊,屬國過居延”,作為大唐使臣乘坐馬車前往北邊塞上。我們今天要前往陽關遺址所在的石門山,卻不必像他那般飽受車馬之勞,陽關景區的電瓶觀光車就停在古董灘前,等待將游客載往石門烽景點。旁邊還有頗具古風的駱駝驛站,游客可以選擇乘駱駝登上石門山。看了一眼灼灼當空的秋陽,以及遠處孤零零穿過戈壁灘的一人、一駝,大家果斷選擇舒適的觀光車路線。
觀光車揚起沙塵駛過崎嶇蜿蜒的山路,穿過砂巖夾峙的山口,最終停在了山腰的平地上。在幾乎和山腳戈壁灘一樣荒蕪的砂礫間,生長著一叢灌木和幾株瘦小的銀杏樹,樹下有剛剛澆過水的痕跡,看來在這干旱的沙山上,樹木需要額外的水分補充才能生存。樹冠掩映下,遠處的石門烽顯得格外雄壯滄桑。這些小樹好像被遺忘在西陲的士兵,依舊守護著古老的長城要塞。
敦煌陽關遺址石門烽
晴朗的天空中見不到一絲云彩,石門烽上方,一個淡淡的白色輪廓清晰可見。“秦時明月漢時關,萬里長征人未還。”這句唐詩幾乎立即浮現在腦海之中。月有陰晴圓缺,而世事流轉,不知秦時已經高懸此地的這彎新月見證過多少烽煙征塵?漢代長城防線應對匈奴入侵的策略以防守為主,由于兵力有限、缺少馬匹,戍卒們通常依托烽燧和城鄣固守,不會主動進攻,與匈奴騎兵野戰。即便是嬰城自守,在遭遇大批敵軍來襲時也會陷入危險境地。
居延新簡EPF16:36-56是甲渠鄣守候寫給上級的報告書,這位中級軍官稱甲渠塞受匈奴連番攻擊,遭到很大破壞:“虜卌余騎,皆衣鎧、負櫓攻隧。又攻壞燔燒第十一隧以北,見塞外虜十余輩從西方來,入第十一隧天田屯止。虜四五攻壞燔燒第七隧以南,盡昏冥煙火不絕。又即日平旦萬歲部以南,煙火不絕,虜或分布在塊間,虜皆第八隧,攻候鄣。君與主官譚等格射各十余發,虜復并塞百騎,亭但馬百余匹,橐他四十五匹……猝有萬分,恐不能自守。唯恐為虜所攻得。”這些匈奴騎兵裝備精良,“衣鎧、負櫓”,不光披掛鎧甲,還學會了中原的攻城方式,將大盾牌頂在頭上掩護進攻。危急情況下,這位守將率領士兵發射十多支弩箭,奮力抵抗。在這封報告書中,他依舊驚魂未定,坦承自己當時“唯恐為虜所攻得”。
上面的是西漢“睢陽造箭”,保存完好的箭桿上有刻銘,說明是睢陽縣所造(居延甲渠候官遺址出土,甘肅簡牘博物館藏)
相較于在防御匈奴人方面發揮重要作用的居延塞,漢代陽關的功能更側重于控御西域。《后漢書·西域傳》記載:“西域內屬諸國,東西六千余里,南北千余里,東極玉門、陽關,西至蔥嶺。”兩漢數百年間,形形色色的商人、使節經過這里西行鄯善或東往長安。敦煌馬圈灣漢簡79.D.M.T5:401是一封私人書信,其中提到:“候丞出客陽關,客已月二日出,候丞亦且來矣。”寫信人大概是戍守長城的某位軍官或士兵,提到他們單位的二把手候丞親自送貴客到陽關去,按行程估計,候丞差不多也該回來了。
東漢以后,陽關逐漸隱入歷史舞臺,直到唐代再一次迎來它的輝煌。歷史學家向達先生說:“唐人于役西陲者, 尤喜以之入于吟詠。是故兩關不僅在中外交通歷史上有其地位, 即在文學上亦彌足以增人傷離惜別之情。”站在陽關遺址上,眼前是秦時明月、漢家石門烽,背后是連綿不斷的祁連雪山,一句一句唐詩不覺涌上心頭。當把那些飽含歷史哲思的詩句誦讀出聲之際,陽關和玉門關就不再只是兩個地名,而變為一種超絕古今、鑿空西域的壯志豪情。
明月出天山,蒼茫云海間。長風幾萬里,吹度玉門關。
——唐·李白《關山月》
黃河遠上白云間,一片孤城萬仞山。
羌笛何須怨楊柳,春風不度玉門關。
——唐·王之渙《涼州詞》
渭城朝雨浥輕塵,客舍青青柳色新。
勸君更盡一杯酒,西出陽關無故人。
——唐·王維《送元二使安西》
漢家未得燕支山,征戍年年沙朔間。
塞下長驅汗血馬,云中恒閉玉門關。
……
春云不變陽關雪,桑葉先知胡地秋。
——唐·李昂《從軍行》
漢塞西極第一門
東漢和帝永元十二年(公元100年),投筆從戎的西域都護班超因年邁上書請求還朝,其中有句話令古今讀者為之動容:“臣不敢望到酒泉郡,但愿生入玉門關。”從漢武帝設立河西四郡起,玉門關就是大漢帝國西極的國門,進了此關就是回到了漢朝領土,對思念故土心切的班超來說,也算是圓夢了。這封感人至深的上書和其妹班昭的請求最終打動了漢和帝,批準戍守西域31年的定遠侯班超歸國。
故宮南薰殿藏明人畫班超像軸
今天的玉門關景區由漢長城遺址、小方盤城、大方盤城三個景點組成,小方盤城經過考古學家對漢簡的考證,就是漢代的玉門關,而大方盤城又稱河倉城,曾出土過古代糧食遺存,應該是一座漢代軍需倉庫。三個景點之間相隔較遠,有景區擺渡大巴接送游客參觀。
漢長城遺址甘肅段綿延在祁連山北麓、橫貫河西走廊,長達1000余公里。漢代長城為什么歷經千年風沙洗禮,依舊屹立不倒呢?這或許和它“就地取材”的建造方式有關。漢代人在修筑長城時,利用就地取得的材料,先平整好土地,然后放一層紅柳、蘆葦等戈壁常見的植物,再鋪沙石和堿土,這樣一層紅柳、蘆葦,一層沙土進行夯筑,等水分蒸發以后,沙土、蘆葦和紅柳結合到一起,十分堅固。玉門關西面當谷燧一帶的漢長城遺址保存較為完好,殘高尚有3米左右,層層疊疊的紅柳骨架露在側面,好像千層酥一般。
玉門關景區漢長城
沿著漢長城向西走大約一公里,就爬上了當谷燧所在的制高點。這座高大的烽火臺呈下大上小的梯形,底邊長7.5米,高7.2米,建造方法與長城塞墻略有不同。從坍塌的一角看去,不難發現它是由若干土坯磚夾蘆葦砌筑而成的。這種土坯磚同樣是就地取材,在沙漠環境下自然曬干即可使用,漢代人把它叫做“墼(jī)”,這個字的本義就是未燒的磚坯。
當谷燧
由于“墼”用途廣泛,不光是建筑材料,還可作為加強防御的“關門墼”——在緊急情況下用來堵塞、加固城門,制作這種土坯磚就成了漢代戍卒們日常負責的工作之一。居延漢簡187·6+187·25記載了它的規格尺寸:“墼廣八寸厚六寸,長尺八寸,一枚用土八斗、水二斗二升。”說明制作土坯磚有一定的工藝標準。肩水金關漢簡73EJT21:187則記錄了兩名戍卒一天的工作量是130枚土坯磚:“丁丑日卒二人作墼百卅。”看來“搬磚”也是古人的日常!
肩水金關漢簡73EJT21:187
第二站河倉城規模更加宏偉壯觀。這座夯土版筑城址呈長方形,東西長約132米,南北寬約17米,殘垣最高處6.7米,城內另有兩堵墻將其分隔為并排的三座倉庫。
遠眺河倉城
大家可能會懷疑一座倉庫為何修建得如此龐大?事實上,漢代的重要糧倉規模都十分可觀。上世紀八十年代,考古學家在陜西華陰發掘了一座西漢大型糧倉“京師倉”,位于渭河南岸的漕渠入渭處,是西漢王朝向長安輸送糧食的重要中轉站。京師倉遺址共發掘出6座糧倉,其中一號倉分三室,東西長62.5、南北26.6米,總面積達1662.5平方米。它設計科學,墻壁與地面上預設有通風道,而今天的河倉城墻基和上部同樣分布著若干孔洞,很可能原來也是通風設施。
京師倉一號倉復原圖(摘自陜西省考古研究所編著:《西漢京師倉》)
可惜京師倉背后的歷史有《三輔黃圖》等文獻和出土瓦當文字可證,但是河倉城的故事卻湮沒在歷史長河中無人知曉。從近年新發現的西北漢簡中,我們或許能找到關于它的蛛絲馬跡。《漢書·西域傳》記載,漢宣帝時,遠嫁烏孫國的解憂公主與烏孫狂王不和,引發西域局勢動蕩。甘露三年(公元前51年),“漢遣破羌將軍辛武賢將兵萬五千人至敦煌,遣使者案行表,穿卑鞮侯井以西,欲通渠轉谷,積居廬[訾]倉以討之。”古代戰爭“兵馬未動,糧草先行”,所以漢朝在發兵的同時準備在敦煌地區修建水渠,以便轉運大軍所需的糧草。《漢書》說的“居廬[訾]倉”是蒲昌海(今羅布泊)北邊的一座重要糧倉,再向西行就是樓蘭古國,所以征討烏孫的大軍以此作為軍需站。
河倉城一角
這場風波由于解憂公主侍女馮夫人出色的外交手段最終化解,破羌將軍辛武賢沒有出玉門關就撤軍了。但是這起事件卻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后果,那就是漢宣帝的確在敦煌修建了一些水渠和倉儲設施。懸泉漢簡II90DXT0115④:34提到:“甘露四年六月辛丑,郎中馬倉使護敦煌郡塞外漕作倉穿渠。”肩水金關73EJT9:322同樣提及甘露四年六月壬午“龍起里王信以詔書穿渠敦煌”。漢簡里的這些材料說明,漢宣帝征討烏孫的軍事行動確實引發了對敦煌地區水利、倉儲設施的大規模建設,而在漢代史書里找不到另外一次相似的事件,所以河倉城很可能也是為這次行動修建的系列設施之一。
玉門關遺址
由于行程安排緊張,當最終回到小方盤城遺址所在的廣場時,我們只剩下10分鐘的參觀時間。望向不遠處那座土黃色關城,我們開始在石子鋪就的小路上狂奔,終于氣喘吁吁地來到了關門前。稍一定神,穿過厚達4米的夯土城門,就進入了這座威名赫赫的關城內部,環視四周已經沒有除了城墻以外的任何遺存。玉門關的規模要比后世的嘉峪關、山海關之類小很多,實際上就是一座邊長20多米的正方形城堡,彰顯了它作為軍事要塞側重防御功能的特殊性。盡管城墻表面滿布雨水沖刷痕跡,現存高近10米的城墻依舊巋然聳立。北垣外,一條東西向的大車馳道通往天山南北的西域古國。
玉門關城門
龍城與樓蘭
如果說陽關和玉門關是大漢帝國最西端的兩座國門,那么樓蘭古國就是西域與漢朝交通的第一道門戶。
早在張騫鑿通西域之前,樓蘭就已經是西域最東端一個繁榮的古國。漢武帝時,樓蘭、姑師兩國因為長期承擔接待漢朝使節的苦差事,所以干脆反叛漢朝、投靠匈奴,結果漢武帝發兵俘虜了樓蘭王。為了保證絲綢之路的暢通,漢朝將長城烽燧線一直修到玉門關附近,派兵駐守,從此樓蘭成為漢朝的附庸。《漢書·西域傳》記載:“樓蘭國最在東垂,近漢,當白龍堆,乏水草,常主發導,負水儋糧,送迎漢使。”說明了樓蘭在漢朝與西域交通上扮演的重要角色。?
不過在西北漢簡記載了西域國名中,我們卻找不到一個叫“樓蘭”的國家,這是怎么回事呢?原來漢昭帝時,樓蘭王再次投靠匈奴遮殺漢使,執政的大將軍霍光派傅介子刺殺樓蘭王,另立其弟尉屠耆為王,改國名為“鄯善”,寓意與漢為善。尉屠耆長期在長安做質子,他擔心受到國中反叛勢力抵抗,于是將都城從北邊的樓蘭遷往西南的伊循城,并請求漢朝派兵在此駐扎屯田,充當保護。從此,鄯善國繼續充當漢朝在西域的橋頭堡,為往來使節提供向導和給養。漢簡里有不少材料記錄了漢朝與鄯善的交往,比如懸泉漢簡I 90DXT0116②:15就說:“以食守屬孟敞送自來鄯善王副使者盧匿等,再食,西。”名叫“盧匿”的鄯善王副使者帶領使團從長安回國,敦煌懸泉置為他們提供了食宿。
懸泉漢簡I 90DXT0116②:15?
樓蘭古國的命運與一座游移不定的大湖息息相關,在漢代它被稱為“蒲昌海”,而今天它有一個更為世人熟知的名字——羅布泊。在歷史上,羅布泊的位置發生了很多次重大變化,漢魏時期的蒲昌海比今天的羅布泊位置更偏東北,當時的水域面積十分寬廣,“水大波深”。根據考古學家黃文弼、遙感專家邵蕓等的研究,羅布泊古湖的面積超過1萬平方公里,在南北朝時期,由于橫跨歐亞大陸的嚴重旱災,幾近干涸。公元400年,高僧法顯西行,途經此地,據后來他在《佛國記》中的回憶,這里已是“沙河中多有惡鬼熱風,遇則皆死,無一全者。上無飛鳥,下無走獸,遍望極目,莫知所擬,唯以死人枯骨為標幟耳。”隋唐以后,羅布泊古湖向西南移徙。由于降水增多,黃文弼1930年在西域考察時,發現“南望羅布淖爾已水云相接,極目無際”,羅布泊回到故道,暫時恢復了生機。今天的羅布泊再次成為“死亡之海”、不毛之地的代名詞,等待著下一次的春水碧波。
玉門關、樓蘭與西域諸國位置示意圖(摘自黃文弼《羅布淖爾考古記》)
由于羅布泊在干涸、漲溢間反復變化,造就了奇特的地理風貌。19世紀末20世紀初,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在中國新疆考察時,按當地維吾爾語稱其為Yardang(原意是“具有陡壁的小丘”),音譯為“雅丹”,從此雅丹地貌就被地理學家們用來指稱一種典型的風蝕地貌。羅布泊古湖沉積物所形成的地面,經風化、流水沖刷和風蝕作用,形成了了平行、相間排列的風蝕土墩和風蝕凹地,造就了敦煌地區雅丹地貌的奇景。
敦煌雅丹國家地質公園
甘肅敦煌雅丹國家地質公園位于玉門關西北,甘肅、新疆兩省交界處,是國家4A級旅游景區、中國最美的三大雅丹之一。我們在傍晚時分抵達景區,乘坐專門的大巴車游覽全線。首站“金獅迎賓”是一座塔狀雅丹,據導游介紹這是雅丹地貌發育壯年期的產物,由于風吹、雨淋,大型雅丹體被侵蝕,形成上小下大、如雄獅高踞山巔的景觀。神龜出海、猿人頭像、雅丹公主……一個個奇特雅丹雕塑的背后,都有無數充滿想象力的故事與傳說。
金獅迎賓
最令人震撼者當屬“西海艦隊”,這是一大片狹長、平行展開的雅丹丘壟,遠遠望去,恰似千帆競發,無數戰艦拖著長長的尾跡向我們駛來。地面鋪了許多厚厚的黑色砂礫,與金黃色的船體相映成輝,導游說,這些砂礫是被年復一年的沙漠熱風從別的地方吹來的。每座山丘前部高聳,如神龍見首,背脊又因雨水和風力侵蝕而高低起伏,好像龍身上的鱗甲,所以在古代它還有一個引人遐想的名字——龍城。
西海艦隊
這個名字和“但使龍城飛將在”的龍城沒有關系,而是源自一個神秘的古代傳說。北魏酈道元《水經注》記載:“(蒲昌海)水積鄯善之東北,龍城之西南。龍城,故姜賴之虛,胡之大國也。蒲昌海溢,蕩覆其國,城基尚存而至大,晨發西門,暮達東門。澮其崖岸,余溜風吹,稍成龍形,西面向海,因名龍城。”據說龍城一帶的沙漠地廣千里,都是寸草不生的戈壁灘,地面上散布著許許多多白色的鹽鹵,見不到什么飛鳥走獸,時常還有鬼怪出沒。茫茫大漠之中,那個被羅布泊洪水吞沒的“姜賴之虛”古國早已難覓蹤影,只留下古湖邊雄偉壯觀的龍城與黑色的戈壁相對無言。
孔雀和“窣堵波”
在金色巨龍的陰影下,有一片較為開闊的空地,坐落著“孔雀玉立”景觀。一座由沙質和泥質沉積物構成的柱狀雅丹,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下,被雕琢成拖著長尾、亭亭玉立的孔雀。這只神鳥儀態高雅,回首顧盼,仿佛隨時都會展開它美麗的尾羽。旁邊一座高大的塔狀雅丹呈現出球形穹頂,宛如印度佛教的窣堵波(收藏舍利、法物的佛塔),更給孔雀雕塑增添了幾分異域色彩。
孔雀玉立
走近孔雀所在的山谷,忽然聽到一陣悠遠的西域音樂,那聲音仿佛是歌唱,又好像是風吟,充滿滄桑而又婉轉動人,真如敦煌飛天所演奏的音樂一般,盤旋舞動,余音裊裊。后來我才知道,這是希臘裔美國作曲家雅尼為紀錄片《河西走廊》譜寫的主題曲《河西走廊之夢》,網上有人評價說“東漸滄海,西被流沙,萬里絲路,悠悠華夏”,都寫進了這首曲子之中。?
聽著這蒼茫的文明之聲,我忽然想起了陽關外那些古冢。早上坐車經過大片低矮的小丘,我好奇地問在陽關鎮長大的司機師傅那是什么。他用豪爽、見怪不怪的口氣說,那些都是古墓。說他小時候,陽關居民們要套上驢車去附近的綠洲種地,必須經過這些古墓,有些古墓已經坍塌,暴露出里面的尸骨。村里最淘氣的男孩會故意把一兩根骨頭插在路邊,嚇唬來往的行人。從那些骨頭的尺寸看,都比現在的人更高大,而且有的頭骨上面還保留著黃色頭發,肯定不是漢人。
從陽關、玉門關,到敦煌、酒泉、長安,那些曾經在這條絲綢之路上經商、生活和安葬的人們最終留下來什么?如果沒有大漠孤冢、長城關塞,他們的故事是否也會像那些神秘的西域古國一般消失?我想這些問題要到那座絲綢之路上的藝術寶庫——敦煌莫高窟去尋找答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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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片 |黃君度、文貍
排版 |黃思琦
設計 |尹莉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