將2024年稱為香港電影的破局之年,恐怕毫不為過。
“五一”檔期,《九龍城寨之圍城》以漫改的邪魅風格為罪案片添了一抹亮色;年中,《白日之下》和《年少日記》聚焦一老一少的弱勢群體,冷峻地揭開社會與家庭的陰暗面,卻也保留著哀而不傷的克制溫情;下半年,《焚城》以新穎的災難片題材登場,雖有創作上的遺憾,卻依稀可見《寒戰》系列的野心與格局……
可以說,盡管今年電影人的答卷不再有香港電影黃金時代的輝煌,但從題材的開拓、表現手法到議題的深度,都展現出一種對舊有模式的破舊立新的決心。
而眼下正在公映的《破·地獄》,更是憑借冷門的殯葬題材(不包括僵尸電影),拿下1.22億港幣的本土票房,成為中國香港影史華語片票房冠軍,為這一年畫上了圓滿的句號。片中,衛詩雅飾演的女兒為父親操持超度法事,踩瓦吐火,執劍騰挪,大喝一聲:“老爸,跟我走!”那一刻,愛的濃度與告別的決絕,未嘗不是香港電影人揮別舊日榮光、大步邁向未來的象征。
片名取自傳統喪葬儀式。舊社會相信,人若生前有罪孽,死后會淪落地獄。所謂“破地獄”,就是通過喃嘸師傅的法力,幫助亡者解脫執迷,不再受地獄之苦。這一傳統在香港得以保留,從業者大多是家族傳承,遵循“傳男不傳女”的舊觀念。影片結尾,女兒繼承衣缽的震撼一幕,正源于此。
在中國世俗傳統中,人們忌諱提及“死”字。老戲文中,生死多是“死而復生”的奇跡、“死而不滅”的復仇,或是“天上重逢”的美好愿景,卻少有對“死便是死”的鄭重告別。然而,近兩年國內影視開始直面這一沉重話題,推出多部殯葬題材的現實主義佳作。無論是朱一龍主演的《人生大事》,還是胡歌主演的《不虛此行》,都從殯葬從業者的視角探討生死觀。《破·地獄》也是如此,但它試圖探討的議題更為豐富。
黃子華與許冠文飾演的殯儀經紀與喃嘸師傅,一對組合在明線中見證了葬禮背后的眾生相,探討家庭倫理的“破地獄”;而在暗線中,影片借殯葬行業的新舊交替、中西文化的碰撞與融合,隱喻了本土文化的“破地獄”。站在時代十字路口,背負著中西交融的歷史,我們該如何破除執念,繼往開來?
影片清晰的“破地獄”雙線主題,也帶來了工整的表達方式。從結構到技法,再到角色設置,無一不是對仗與辯證。
疫情之下,黃子華飾演的魏道生從婚禮策劃轉行做了殯儀經紀:一個是掙活人錢的禮金,一個是發死人財的帛金,這是行業性質的對仗;在香港,殯儀經紀與喃嘸師傅必須合作,一個安撫生者,一個超度亡者,這是殯葬內部分工的對仗;魏道生代表接受西式教育的新一代,將殯葬視為服務業,認為葬禮是辦給活人的“秀”;而他合作的老法師郭文則是承襲家族事業的上一輩,將祖宗規矩奉為圭臬,這是身份觀念的對仗。
影片的辯證,不止于新舊的優劣對比,而是讓他們在相互映照中,以自身的本心和價值觀為出發點,進行自省與自我革命。
“為生者”的道生起初輕視亡者,將許多直接接觸亡者的環節外包。但最終促使他親自學習各個環節,為亡者妝斂、消毒,并遵循舊規矩的,不僅是文哥的影響,更是他意識到“服務生者”的核心是尊重亡者。“為先人”的文哥一生虔誠于傳統,不分對錯,甚至將“女人不潔”掛在嘴邊。但最終促使他成全兒子脫離家族傳承,向女兒懺悔的,不是道生的勸說,而是他心底對家庭的愛與愧疚。這也解釋了結尾的情節合理性——文哥與道生達成默契,將葬禮的破地獄儀式交由女兒操持。二人的“破”并非背棄傳統,而是在虔誠與愛的基礎上建立“立”。這種“破”的決絕背后,藏著殯葬人、電影人對人、對這片土地的深情。
影片之外,這場香港電影的“破地獄”,又何嘗不是主演黃子華人生的“破地獄”?有志于演藝事業的他,早年卻因形象問題,陰差陽錯成了棟篤笑藝人。除了出道首作《神算》外,此后他涉足電影大多鎩羽而歸,甚至被冠以“票房毒藥”的稱號。去年,《毒舌律師》本土票房破億,為他打了一場漂亮的翻身仗。而如今,《破·地獄》不僅超越前作,更讓他坐實了“票房靈藥”的新標簽。更值得一提的是,這一成績是他在32年后與老搭檔許冠文共同創造的。
影片的英文名將“破地獄”儀式比作“Last Dance(最后一舞)”。在片中,這確實是女兒為父親完成遺愿的“最后一舞”。但在故事之外,這份愛與深情的加持,讓它絕不會是黃子華與許冠文的“最后一舞”,更不會是香港電影的“最后一舞”。
來源:文匯報
作者:黃啟哲